随即又觉得，自己干嘛那么体贴？

于是随便捣鼓一阵，端起一杯咖啡回到办公区，隔着办公桌递到男人右侧，距离那双搭在桌上的大脚远一些，到底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有些热。”

“谢谢，”西蒙说着，朝对面一张转椅指了指：“坐吧。”

莫五菱想说还是不打扰你了云云，身体却是跟着男人声音拉过转椅坐下，不自觉地脊背挺直，好像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丝毫不敢像他那样没正行。不过，好像……这张只是待客用的转椅也躺不下去。

沉默片刻，终于主动找了个话题：“你在看什么书？”

其实已经看到封面，为了没话找话假装没看到。

西蒙再次抬起手中的书本，精装硬皮封面上三个醒目的汉字：《韩非子》。

莫五菱在自己脑瓜里划拉了一番和韩非子有关的信息，嘴上又问出了一个开口就后悔的问题：“你看得懂吗？”

西蒙没有莫五菱幻想的不悦，只是道：“还行，而且有注释。”

莫五菱刚刚认出那是中华书局的中文原版，不可能有英文注释，不过又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白话注释。明显一个老外面孔，哪怕只阅读白话，也足够让人意外了。

“那个……”莫五菱顿了顿，又问道：“你喜欢中国的法家？”

韩非子是战国时期著名的法家学派代表。

“如果想要从理论角度寻求企业管理思路，《韩非子》一点不比《孙子兵法》差，不过，如果你说中国的百家，我还是更喜欢儒家。”

莫五菱再次意外：“为什么？”

近代以来，儒家在中国可不怎么讨喜，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被批判的对象。

西蒙稍稍考虑片刻，才道：“法家只能订立制度，儒家却可以塑造人心。”

莫五菱大学读的是中文系，拥有足够的文学素养，却也没有考虑过类似问题，听男人这么说，感觉似懂非懂，还没能忍住下意识和某人抬杠：“你觉得人心比制度更可靠吗？”

西蒙抬头，看向莫五菱比祝莫莫还要漂亮几分也更符合自己审美的柔和脸庞：“这个问题，你可不该问我这样一个外国人。”

莫五菱被书桌对面那双似乎带着些责问的蓝色眸子盯得莫名心虚，不过，她骨子里本就是和自己大姐类似的强势性格，遇强反而变强，反击道：“是你刚刚说的，更喜欢儒家。”

“哦。”

男人语气再次收敛，莫五菱被激起了性子，穷追不舍：“我刚刚的问题呢？”

西蒙见对面姑娘不知不觉有些斗志昂扬的模样，弯起嘴角，收起搭在书桌边缘的双腿，做起身体，望向对面道：“这样，我们从文明传续的角度来看，你就能发现，拥有儒家的中华文明是多么幸运，世界历史上的主要古老文明当中，印度、埃及、希腊、罗马等等，基本都已经消失在历史当中，现在相应土地上余留的，很多都已经完全不是最初的文明后裔。而中国，你们从汉朝开始，哪怕被蒙古人征服的元朝时期，文明都没有彻底断档，直到现在，持续了2000年，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莫五菱一时无言。

好像，挺有道理的感觉。

至于说为什么？

答案似乎……也显而易见。

西蒙见莫五菱无言以对的模样，端起旁边咖啡喝了一口，接着道：“所以说，拥有儒家，是你们中华文明最大的幸运，否则，大概从1700年前的五胡乱华之后，中华文明可能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莫五菱还是很不服气，思绪飞转，终于又道：“但是，你不觉得儒家也是对文明的一种束缚吗，否则，中国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落后。”

“束缚？”西蒙望着对面姑娘：“如果儒家真的是束缚，那应该发展成一门宗教才对，你知道中世纪欧洲有多少异教徒被烧死吗？更何况，无论是从经济还是文化等各种角度，持续两千年的中国大部分古代王朝，都是这个星球上最强盛的。”

“可是……现在又怎么说？”

“现在啊，”西蒙也稍稍有些感慨，却是道：“中国近代的积弱，始于清朝，在我看来，这和儒家无关，反而恰好是法家的缘故。清朝是一段少数民族统治中华文明的时期，当然，现在也已经被你们同化了，这段时期，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清朝政府采用了弱民愚民的高压策略，而这正是法家的手段，《商君书》你应该知道吧？如果我没有记错，六百年前的明朝初期，明朝军队在与蒙古人作战时就开始大量使用火炮，而到了一百年前，面临英国人军舰上的火炮，一些本该见识广博的清朝官员甚至以为是魔法，于是如同原始人一样使用求巫祭祀的方式来应对，这就是法家愚民的结果。”

莫五菱听着对面男人用娴熟的中文侃侃而谈，而且条理清晰，让自己完全无从反驳，心绪不知不觉平静下来，身子稍稍前倾，手臂支在书桌上，又忍不住问道：“那，你说说，西方文明一百年来为什么能发展的这么好？”

西蒙恰好思考过这个问题，没什么滞碍地回答道：“这只能说是一种历史的偶然，西方文明的崛起，和文化制度等原因无关，而是一种纯粹生产力的意外爆发，将人类社会从持续了数千年的农耕文明带入工业文明，生产力指数级增加，于是给了诸如你们中国这些生产力滞后国家一种更加高端先进的错觉。但实际上，除了强势的生产力，西方的文化制度并没有太多卓越之处，只说近代，两次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灾难的世界战争，都是来自工业文明起源的欧洲，原因就在于，欧洲的制度，核心还处在中国两千多年前列国纷争的春秋战国时代，欧洲那种让你们一些中国人吹捧神往的贵族制度和骑士精神，其实只是中国在两千多年前才盛行的一种文化，那时候的人也认为贵族是天生的，同时也有人为了给贵族服务，一诺千金，百死不悔。直到后来，终于有人开始醒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莫五菱眸子里已经不知不觉闪着亮光，待男人说道最后，甚至产生了一种鼓掌的冲动，声音也变得有些柔和：“维斯特洛先生，如果不是这幅面孔，我几乎都要以为你是中国人了。”

西蒙微笑：“你可以叫我西蒙。”

莫五菱感觉内心什么东西要化掉了，似乎很危险，又不舍得立刻抽身，点了点脑袋：“好啊，西蒙，那个，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的？”

西蒙抬了抬还拿在手中的《韩非子》：“多看书啊。”

“肯定不是这样，”莫五菱语气里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娇嗔：“你……好像只比我大四五岁啊，但我觉得，你的才华，可能要别人几辈子才能积累出来？”

就像她最近几个月一直在听的那些歌曲。

这段时间一直有些疑惑，特别是诸如《人间会》、《虞兮叹》这样的古风，某个西方男人怎么做得出来？

现在，经过刚刚的一段对话，突然就没有了任何怀疑。

西蒙却没有回应莫五菱的这个问题，而是笑道：“我也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小，我还以为你比我大。”

对面姑娘和西蒙见过的莫一菱都是那种偏向御姐风格的成熟气质，又是祝莫莫小姨，西蒙以前没注意，确实以为她大概30岁左右，比自己大些，此时莫五菱自己这么一说，才知道这姑娘竟然比自己小。

莫五菱听到西蒙这番话，一时间有些无语。

这是人话吗？

难道自己就那么显老？

越想越生气，微微瞪大眼睛一脸控诉地盯着某人，只是，莫五菱随后突然又反应过来，想起自己外甥女，眼睛快速眨了几下，明明在屋内，莫名有种被淋了一场雨的清冷感觉，下意识起身：“那个，维……西蒙，我该出去了，不打扰你看书。”

“嗯，另外，帮我把莫莫她们都喊过来，”西蒙抬腕看了下手表，语气随意，带着古怪的一本正经：“我突然也想和大家交流一下刚刚的话题了。”

“……”

混蛋，你这么快就要原形毕露吗？

大色狼！

莫五菱看着某个家伙好像没事人一样说完，重新靠回皮椅翻开那本《韩非子》，懒懒的模样，她的目光却又抬起，望向男人身后的书墙。其实上午就来过这间书房，莫五菱知道，隔着这道墙，内间可是休息室，带大床的那种。

还要……全部都喊过来？！

累死你。

这么怨念无限地想着，离开书房，却是一点都不打算去帮某个家伙喊人，

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