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皮肤科门诊，朱思远如愿以偿的见到了那个最想见的那个老人，向洪昌。

他没想到的是，老人的情况，似乎越发严重了！

老人不苟言笑，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但是……撸起裤腿的小腿上，却让人触目惊心，看了以后，有一种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感觉！

两下肢胫前皮肤红斑和褐色色素沉着，皮肤增厚粗糙，而且已经没有了弹性，与之伴随的还有麋烂、丘疹、小疱、渗出、搔痒。

带着手套，朱思远按了下去，半天没有回弹，这是……凹陷性水肿，按下去竟然……没指。

“疼吗？”朱思远倒吸一口气凉气，问道。

“疼。”老人淡淡的喝了一口茶，仿佛在说别人一般，双目淡定，神情如常。

朱思远忍不住叹了口气：“哎……情况有点严重啊！”

“老爷子，您这情况，比较特殊，属于一种特殊的淤积性皮炎，这种病，很难好！”

“这个病又名静脉曲张性湿疹，发病与下肢静脉曲张，血液回流障碍，组织缺氧水肿以及搔抓和摩擦有关。

估计，这个跟您长期从事站立工作有关！”

“这种病啊，一般来说，就是站立过久或者多次妊娠的人，比较容易得。”

朱思远闻声，点了点头：“嗯。”

向和昌之前的工作，之前是需要保密的，即便是现在能说了，他也没有给人提起过。

他是当兵的，当了一辈子那种，很长一段时间是给某个大佬做警卫员，后来，即便领导已经不需要警卫了，他岁数也大了，领导想要给他安排一些工作，但是向和昌拒绝了。

向和昌的父母走得早，没来得及取名，一直叫他向三，后来，领导给取的名字叫向和昌，他把领导当成了父亲。

不过……领导走了以后，他挂职到了一个单位去，级别不低，甚至……也有了自己的警卫。

再后来，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工作，他也安心回到了家乡。

朱思远叹了口气：“老爷子，您这个病，我可能治不好了！”

说到这里，朱思远其实建议老爷子去首都看看，那些大地方专家多，说实话……这么大岁数了，他不想让老爷子遭罪。

但是……透过门诊的门，他看见对面治疗室内中医皮肤科的人忙的热火朝天，朱思远内心一紧，下定了决心！

“我给您推荐一个医生吧？”

向和昌点头：“麻烦朱医生了。”

……

……

陈南周三的皮肤专科门诊，已经逐渐的打开了局面，虽然还不如其他门诊一般火爆，但是一上午也有四十多名患者。

不过，陈南最近门诊倒也不是那么辛苦了，九月份以后，伴随着新一批的规培生到来，跟随陈南出门诊的人数，也逐渐提升到了四个人。

除了江伟翔之外，还有三人，一名是医科大的研究生来规培转科，一名是下面上来进修的一名老主治医生，还有一人则是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那边派过来和中医科交流的一名皮肤科副主任医师，叫何倩。

陈南最近皮肤科做的有声有色，不少人都已经注意到了。

李光明这个人很聪明的，这段时间和源城市人民医院中医科合作越发紧密起来。

陈南的那个中药洗胃液他们急诊科也在做研究，于是来来回回，相互交流的人更多了，于是……李光明看见陈南的这个中医皮肤科搞得有模有样，索性把何倩派过来学习。

而何倩是首都中医药大学博士毕业，来了以后第三年就给了一个皮肤科副主任的职位，这一次被李光明派来学习，何倩内心多少有些芥蒂的，毕竟在晋省这样一个不大的地方，她的履历已经很光鲜了，内心少不了几分骄傲，让她去首都学习可能姿态会谦卑一些，但是……来这里，她多少有些自傲。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学历带来的光环和红利，是有保质期的，只是她还没有消化完毕罢了。

临床真正考验的，还是你的临床能力，而不是学历。

何倩来了这里，已经有段时间了，对于中医皮肤科的流程和相关技术，也学到了不少，她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面针和梅花针吗？她回去就能展开，但是……她有些搞不懂的是，陈南凭什么依靠着几种简单的病，能让中医皮肤科发展如此稳固？

陈南看着跟着自己出门诊的四人，可以说是各怀心思。

江伟翔现在踏实了很多，而转科的研究生基本上属于一个摆烂的姿态，说白了，他觉得自己就是免费劳动力，是来干活的，对于这种人，陈南也不多说，因为人跟人的差距就是这样拉开的，想要别人催促你学习，抱歉，大家都不是你父母，没有这样的义务，以至于，来了半个月了，陈南名字都没有记住。

至于何倩，她的姿态一直都有些端着没有放下来，陈南可以理解，毕竟名牌博士，给自己打下手，说心甘情愿，这不现实，但是这是李光明的招呼，陈南也不便多说。

至于来进修的那个人，叫做刘伟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每次门诊来的最早，来了以后帮助何倩把门诊收拾的好好的，临走前还要和陈南交流问题，出门诊的时候，更是尽心尽力，恨不得能多学一点东西。

对于刘伟伟的请教，陈南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些想要进步的人，陈南是不会拒绝的。

不管怎么说，来帮忙的人多了，陈南也就轻松了。

门口的研究生在帮忙问诊，基本上问完了就偷偷下班溜了，陈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伟伟写了一手好钢笔字，每次就坐在陈南对面，陈南说什么，就记录什么，病历写的很完整，很尽心尽职，对陈南的态度称得上是十分恭敬。

江伟翔就是坐在电脑旁边开药，手脚麻利，态度端正，有特殊的患者，陈南就会让他过来主动看看舌脉，这些日子进步很大。

而来进修的何倩，坐在一旁，拿着本子，看着陈南看病，就连陈南水杯里没了水，也懒得去倒，或者说是故意不想去。

陈南现在就是，问一些问诊，然后舌脉诊断，口述开药，倒也轻松。

这样一来，看病看的倒挺快。

没多久，陈南看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走了进来，对方看起来十分精神，可能和他长久以来的生活习惯和锻炼有着不小的关系，这种气质，陈南见过，有点像当兵的出身。

只是……当老爷子把裤腿搂起来以后，陈南的脸色变了！

如此严重的皮肤病，还能让他看起来仿若常人，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疼呢吧？！”

陈南也不嫌弃对方，带上衣服新的手套，认真观察着老爷子的腿，有些关切。

老人点头，淡淡的说到：“嗯，很疼，就跟……虫子钻进去一样难受，很痒，而且……有一种灼热的感觉。”

向和昌虽然意志坚定，但是……这种皮肤病就如同附骨之蛆一般让他十分痛苦。

陈南叹了口气：“时间太长了！”

向和昌点头：“的确，早就有了，但是一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有在意，就耽搁了，后来在首都的时候，也吃药看过，但是……效果一般！”

周围众人看着老爷子的腿上，血肉模糊，因为大量的、麋烂伴有丘疹，小疱，以至于会不断地渗出各种粘液，这种症状十分难受，如同虫爬一般瘙痒，还有针刺一样的疼痛。

陈南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敬佩的看着老人：“老人家，您可真厉害！”

“能忍不住不去抓挠，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向和昌笑了笑，他在战场的时候，就是火在一旁烧，他的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对于曾经的过往，老爷子内心很骄傲！

“能治吗？陈医生。”

看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大夫，向和昌还是十分尊重的。

陈南点头：“可以！”

说完之后，何倩忍不住皱了皱眉，她觉得陈南在吹牛！

这种情况属于严重的静脉曲张性湿疹，而且已经出现了凹陷性水肿，红斑和褐色色素沉着、皮肤增厚无弹性，这属于皮肤科领域进入慢性迁延不愈的主要表现。

陈南看出来了何倩的心思，忍不住说道：“何主任，伱们怎么治疗这种慢性静脉曲张性湿疹？”

何倩专业知识很扎实，如同背诵一般，就把指南说了出来：“西可伟，lomgqd；艾洛松，ps霜膏外用。”

陈南闻声一愣：“这就行了？”

何倩叹了口气：“陈主任，这种疾病，其实中医手段是很有限的，我跟着我导师出门诊的时候，也遇到过，不过，倒是可以给予一些清热利湿解毒的药物来辅助治疗。”

陈南听见这话，顿时眉心微微皱起：“你不辩证吗？”

何倩摇头：“皮肤病，其实中医效果……没有西药显著。”

陈南顿时皱眉，脸色低沉了几分，中医被对方说成这样，他有些不开心。

听何倩的口气，首都都是这样，中药反倒是成为了辅佐用药，而西可韦是治疗过敏的用药，而艾洛松其实就是糠酸莫米松，说白了就是激素！

激素+抗过敏，似乎已经成为了皮肤病领域最常见的用药了。

中医呢？

你是中医博士啊！

最起码的中医辨证论治的思维都不去考虑一下，直接就说清热利湿解毒？

何倩看着陈南的脸色有些难看，并没有左右自己的思维，继续说道：“而且，皮肤病，多为辨病论治，这个观点，在当下很多专家和论文中都有提到，基本上属于专方专治。”

“我在首都中医药大学的导师，对于这种疾病有一个专门的方子，陈主任，要不……我给你说一下？”

说到这的时候，何倩的眼神里，透露出三分笑意和七分骄傲！

她在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一点，那就是大家对于首都中医药大学那些专家教授的经验方趋之若鹜的样子，虽然称不上视若珍宝，但是也无比重视，毕竟那是人家首都专家的经验方啊，技术含量还是很高的。

陈南看见何倩似乎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顿时内心多了几分怒意，他问了句：“你老师叫什么名字？”

何倩骄傲的笑着说道：“我老师是全国名中医，叫张玲芳。”

陈南记住了这个名字，点头说道：“有时间，我会去跟你老师交流的！”

何倩嘴角上扬，多了几分不屑，因为在她眼里，陈南和她的导师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陈南想要见都会比较困难！

“那你来说说，患者的情况，中医你如何给出诊断！中医的症是什么？”

何倩自信一笑：“老人不就是湿疹吗？在中医角度，叫做湿疮，也有叫湿癣！”

陈南冷笑一声：“呵呵！”

“湿疹？你再仔细看看！”

“何博士，我不是针对您本人，我是觉得，您太瞧不起中医了，您对中医的了解，真的是……可怜！”

“对于西医来说，的确，使用抗过敏药和激素药，能有效的缓解，但是，他的局限性很强，耐药性也很明显，现在你就是把抗过敏药和激素药开上一顿，你信不信患者也好不了？”

何倩被陈南说的，脸色发烫，她完全没有想到，陈南根本不给她一点面子！

【叮！恭喜您，收到来自何倩的差评，差评等级：中级！】

陈南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老人家这压根就是不是一个病！”

“疾病是会发展的，怎么是你一句湿疹就能概括的了的呢？”

“你的意思是，湿疹再怎么发展，也就是湿疹吧？病机的发展呢？人体正气的抗争结果呢？你不去考虑？”

“我告诉你，你真的不要瞧不起中医，对于患者而言，这是三种症，分别是：本病包括中医筋病，烂腿及臆疮三症！”

“首先，便是筋病，《外科正宗》记载：“筋痛者，而色紫，垒皇青筋，盘曲甚者，结若蚯蚓。”

“其次，是烂腿，外科证治全书》记述：“烂腿生于小腿，血凝气滞，……韧起或腿上抓破，或生小疮湿痒，目经热汤烫洗或食毒物，或用疮疥膏贴，成孔，经年累月，腐自憎人。”

“最后，还有臆疮！《医宗金鉴外科心法要诀白话集解》对于臆疮项下有清楚的记载：臆疮好发部位是小腿内臆即内外侧，……本病初起局部先发痒，园搔破或搔痕划痕，渗出黄色液体数日后发痛，出现成片红肿，肿块破烂以后，渗出紫色的血水。”

“这三种症，在您口里面，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湿疹就好了？！”

“您这首都学到的东西，可真的是宝贵，化繁为简？！”

陈南丝毫不给对方面子！

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的驳斥而去，他很忌讳何倩这种可怕的想法，因为这种思维，是不可取的，也是有害的！

不可否认，现代医学在治疗疾病的时候，有着很不错的疗效。

利用抗过敏和糖皮质激素一类的药物，可以有效的缓解症状！

但是……这能真的把疾病治好了吗？

陈南义正言辞的说到：“你所谓的办法，你口中的指南，那些抗过敏和激素，对于这个患者而言，和止痛药有什么区别？”

“你能掩盖他的症状和疼痛，但是你能控制他疾病的发展吗？”

“我可以告诉你，非但不能，而且还会掩盖机体对于疾病的掌握。”

“你跟我说指南，那好，我也说说！”

“湿疹类皮肤病是由内外多种复杂因素引起的一种常见的过敏性、炎症性皮肤病。本类疾病的发病原因和病理机制比较复杂，目前有些机制仍不十分明了，部分研究缺乏针对性！”

“你怎么解决？”

“因为他是过敏性的、炎性的皮肤病，你只需要抗过敏和抗炎以及激素治疗就行了嘛？”

“呵呵，我看你这中医，可真的是忘本了！就连基本的辨证论治，都不去了！”

“抱歉，你要是抱着这种态度来这里学习，请回吧！”

“我们医院太小了，容不下您！”

陈南的一番话，根本不给何倩面子，对方的姿态，陈南可以不去理会，但是她这种治疗疾病该有的思维，却让他无比厌恶！

现代医学有其可取之处，陈南也会开激素和抗过敏药物，这些药物的确可以很快的起到该有的作用，但是……他还是需要针对患者中医的病因，却辨证论治，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

何倩是博士，是附属医院皮肤科的未来，如果她都是这种思维，如果她做了主任，未来中医皮肤科的发展，该如何？

一个主任，是可以影响一个科室的发展的，更会影响下面大夫以后治疗的思维。

如果何倩走了，陈南会给李光明打电话，此人不堪重用！

如果何倩可以留下来，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这对于她而言，这一次进修学习的意义，就实现了！

听见陈南的话，现场几个跟随出门诊的人都傻眼了！

因为陈主任很少发脾气的，这一次，看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而何倩此时的脸色无比难看，她似乎感觉到了被羞辱了一般难受，她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局面了。

他凭什么？

自己是首都中医药大学的博士！

他算什么？

何倩脸色阴晴不定，看着周围围观自己的患者们，她胸脯翻腾，整个人都有一些颤抖。

随后，何倩想都没想，直接站起身子，双目通红，一副小女孩儿被骂了以后羞辱的表情，指着陈南正要说话。

而陈南黑着脸说道：“要走赶紧的！”

“还有，收齐你那小女人的姿态。”

“在医院，你就是医生，没有人会惯着你。”

“你要做的是思考如何治疗患者，而不是感受到羞辱之后流泪。”

“你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对，觉得我说错了，你可以找回场子！”

“当然，你也可以跟小孩儿一样，被打了去找父母，你也可以去找你老师，可以原原本本的把这些话复述给她，就说你被欺负了！”

“走吧！”

陈南毫不留情面的直接说道，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如果何倩走了，他真的会瞧不上她，意识到自己错误以后，只会因为丢人而选择逃避的医生，他一辈子也瞧不起！

医生，何为医生？

医生哪有那么容易？

看看那些特殊时期，迎难而上，选择逆行，扛起健康和生命大旗的人，他们明明可以逃避，但是没有！

因为他们是人们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

如果面对疾病，医生都他妈逃避了，这个社会还有救吗？

逃避？

尊严？

脸皮？

有时候，还真没那么重要。

但是，陈南没有说，因为他不想把这些话说出来，当成一种道德绑架一样的感觉给何倩。

选择，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