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叛乱爆发之后,在函谷关外,也就是洛阳、荥阳、睢阳一线,陛下,也同样要保有至少十万以上的兵力。”
“方才,臣提醒了陛下过后,陛下则又得派出十万兵力,去武关方向驻防。”
“除了这些兵员的调动,陛下还得通过其他的方式,来保证匈奴人,不会参与到这场叛乱当中。”
“再加上各路兵马人吃马嚼、奔袭调动所耗费的粮草、军械,以及动员兵卒、民夫所耗费的国力;”
“这场战争每多出一天,对陛下、对朝堂而言,都是无比庞大的消耗,和负担。”
“但与朝堂相比,叛军,却根本没有这些疑虑。”
“——叛军,不需要戒备北方的匈奴人;”
“——也不需要戒备南方的赵佗;”
“恰恰相反,无论是北方的匈奴人,还是南方的赵佗,都很可能会成为帮助叛军,来牵制朝堂的助力。”
“而且,在军粮、武器方面,叛军也不必有太多讲究,完全可以打到哪里,就吃到哪里;”
“——说到底,还是像公子胜所说的那句话一样:建立社稷之所以容易,是因为建立社稷,是破坏的过程。”
“而守护社稷之所以困难,则是因为守护社稷,是建设、维护的过程。”
“在这样一场叛乱当中,朝堂,就好比一个水碗——要时刻保证自身,没有任何会让水流出去的漏洞;”
“而叛军,则好比一根剑刺——根本不需要将整个碗打碎,只需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在碗上钻出一个洞出来,就算是大功告成······”
随着申屠嘉低沉、平缓,又时刻令人感受到巨大压力的语调落下,宣室殿侧殿,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当中。
晁错心中想的,自然是申屠嘉这番话,会让天子启生出怎样的思想改变,以及针对此事,自己如何做出交代的问题。
而此刻的天子启,却是一扫先前,对《削藩策》寄予厚望、对即将爆发的暴乱胜券在握的自信;
几乎是申屠嘉每说出一句话,天子启的自信,便被击溃一分;
但最后,便是天子启,都不由有些动摇了起来······
强迫自己从思绪中回过神,又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勉强维持住天子的端庄;
再不由自主的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天子启那坚定不在的目光,才终于落回到申屠嘉的身上。
“既然是这样······”
“那在丞相看来,这样一场叛乱,朝堂的胜算,大概能有多少呢?”
“——七成?”
“还是六成?”
忐忑一语,却惹得申屠嘉摇头一笑,满是唏嘘得抬起头,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满满的苦楚。
“陛下或许不知道,在我们武人当中,有这样一个说法;”
“——如果一场战争,本方没有七成以上的胜算,就不应该主动发动这场战争;”
“而对于别人发动的战争,如果没有四成以上的胜算,便不应该应战,而应当争取和平。”
“至于这一场叛乱,在臣看来,如果知道叛乱爆发的时候,朝堂却依旧没有注意到武关的问题,那胜算,就很可能不到四成,甚至不足三成!”
“甚至即便是现在,臣出言提醒,陛下必然会在武关有所防备,敌我胜算,也不过是五五之数;”
“五五之数,胜负两说,也正是让臣感到心惊胆战,在过去这几年来,始终不敢同意陛下,通过《削藩策》来逼反宗亲诸侯的原因。”
“——因为这场战争,变数实在是太多、太大!”
“而朝堂的胜算,却又实在让人放不下心······”
随着申屠嘉这最后一句总结性发言,天子启、晁错二人的面容,终是涌上一片茫然。
尤其是申屠嘉口中,道出的‘五五之数,胜负两说’八个字,更是让这君臣、师生二人,陷入了漫长的呆愣之中······
作为富拥天下的朝堂,面对割据诸侯势力的叛乱,胜负却是五五开?
——别说五成了,就算是八成,天子启都得好好反思反思:区区宗亲诸侯,凭什么能有两成胜算!
而在过去,天子启之所以那么坚定,甚至不惜为了推动《削藩策》,而借太庙一事向申屠嘉发难,也正是因为:在天子启、晁错二人看来,如果叛乱爆发,敌我胜算,必然是九一之数!
没错;
在天子启看来,宗亲诸侯势力,能在叛乱中取得一成的胜算,已经算是‘居心叵测’,对长安中央,有巨大的威胁了。
但在今日,当二人从申屠嘉口中,听到那句‘即便提前考虑到了武关,胜负也还是五五之数’后,二人的心,却是彻底沉了下去。
“五五之数······”
“纵是当年,太祖高皇帝遭遇彭城之败后,面对项籍的胜算,也绝不止五五之数······”
无神发出一声呢喃,天子启的目光,也不由自主的落在了身旁,正试图用下巴戳穿前胸的晁错身上。
盯着学师晁错,足足看了有十息;
看倒晁错的头,几乎低到了于前胸持九十度角;
看的天子启的目光,也终是从最开始的迷茫,到逐渐聚焦,并带上一丝锐利······
“嘶~~~”
“呼~~~~~~······”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缓缓将那口气吐出;
站起身,一丝不苟的整理一番着装、衣冠;
便见天子启,做出了一个在过去,始终认为‘朕绝不会这么做’的举动。
“丞相,教我······”
看着眼前,终于敛去盲目的自信,甚至不顾君臣之别,道出这句‘教我’的天子启,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感怀。
稍叹一口气,又伸出手,再身旁宫人的搀扶下起身,便见申屠嘉也像方才的天子启那般,整理衣冠,收整面容,对天子启沉沉一拜······
“说句倚老卖老的话,陛下,可以说是老臣亲眼看着,在这未央宫中、在这三辅之地生长起来的。”
“老臣,从来不曾想要阻止陛下,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从来不觉得陛下的能力,比太宗孝文皇帝差。”
“臣唯一担心的,是陛下年轻气盛,一时心急,将先太宗孝文皇帝,用二十多年所得出的经营、布局,给全部浪费掉啊······”
满是沧桑的一番话语,也终是让天子启心中,生出了那份早就该有的,对这位开国元勋、五朝老臣的敬重。
而当申屠嘉说出下一句话之后,天子启对申屠嘉的感官,也终于出现了第一次大幅度转变。
“不过,陛下不用担心。”
“臣既然已经答应,不会再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就一定会遵守诺言。”
“从今天开始,到叛乱爆发的那一天,臣一定会用尽全力,让朝堂的胜算,提高到‘可以主动发动战争’的七成。”
“而眼下,陛下需要考虑的,恐怕是大约一个月之后,抵达长安的匈奴使者······”
“对于陛下而言,这,或许是安抚匈奴人,以保证叛乱过程中,匈奴人不会南下叩边,使局势更加复杂的机会··········”
听闻申屠嘉这番表态,天子启面上只一阵五味陈杂,最终,也还是抿紧嘴唇,对申屠嘉点头再拜。
待申屠嘉回过礼,天子启才上前,自然地扶起了申屠嘉的胳膊,嘴上不忘问道:“匈奴使团······”
“丞相,不打算帮朕一起应对吗?”
略带疑虑的一语,却惹得申屠嘉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发出一声满是哀苦的长叹。
“医者说,臣这身子,已经不能再大动肝火了;”
“而匈奴使团前来敲诈,陛下又想专心削藩,就肯定要忍气吞声。”
“——如果陛下可怜老臣,不想让老臣血洒宣室,活活气死在公卿百官,以及匈奴贼子面前的话,就不要难为臣,看到那般令人愤慨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