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相处中,他觉得张栻是个实用主义者,对权力有一定的追求,但并不强烈,手握军队,却没有进一步扩充自己的政治势力,所以最开始对他的忌惮也渐渐没有那么强烈了。
然而他却没想到张栻这个实用主义者的外皮下,居然掩藏着理想主义的本质。
他居然想着这些人人都知道但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大道理。
诚然,如果朝廷里都是这种人,大宋当然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可关键在于,这怎么可能呢?
大家都想着捞好处,让自己得到更多的利益,谁在乎这个国?
说穿了,这国也不是他们的,是赵家皇帝的,赵官家说是和士大夫共天下,那他们为什么不把皇位交出来和大家共享呢?
这就是赵官家一家子的国,大家只是赵官家手下的工具人罢了,根本也别想做什么主人翁,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趁着还有工具人身份的时候给自己多捞一点好处呢?
反正到头来什么都是赵官家的,不为自己谋取好处,难道还要为赵官家谋取好处吗?
愚夫蠢妇们不认字,不懂这个道理,那他们这群精英难道也看不懂吗?
张家父子,难道还就真的是家族遗传的忠君爱国之人?
真的就是那特例中的特例?
沈该打量着张栻,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唯一不太一样的……
沈该忽然想起来张栻不是科举入仕,而是门荫入仕。
于是他渐渐觉得自己有些可以理解张栻的想法了。
未曾经受过十年寒窗苦读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式的惨烈拼搏,也就不知道科举到底给读书人带去了怎样的折磨,经历过这样的折磨、千辛万苦拼杀出来的胜利者,往往不会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们的理想早就在无尽的内卷之中消磨殆尽了。
而张栻不是。
张栻从未参加过科举考试,二十五岁之前都在学习,三十岁之前都在教书,一直都在学问的海洋里遨游,在象牙塔中生活,唯一可以当作是打击的,也就是父亲张浚的死。
但是张浚的死也没有牵连到他的家人,赵眘心怀内疚,更是在明军南下长沙之后将逃到临安的他任命为中级官员,等于是一步登天。
靠着他老爹张浚给他“争取”到的机会,他用相对轻松的方式入仕,之后更是靠着政变的功劳,轻而易举登上高位。
他成为枢密使的时候,才三十二岁,堪比当年三十岁做枢密使的寇准。
未曾经历太多打击,未曾遭受内卷之苦,轻轻松松登上高位,心中还有着理想主义的光辉。
而一般的老官僚凭运气登上高位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看遍人间丑恶,不是罪大恶极就是看破红尘,只想着安生度日,没有什么冲劲儿了。
所以,沈该开始有点想要相信张栻了,这个理想主义疯子是真的想要和杭州城共存亡的。
于是他决定说一些稍微深入一点的内容。
“敬夫,有些事情我觉得我不说,你也该明白,我就说一句话,你想跟赵官家站一块儿,可赵官家却不觉得你姓赵,你想姓赵吗?你配姓赵吗?
何止是你?我们都不配,我们只是赵官家的工具罢了,赵官家从没把我们当作一样的人,既然如此,我们何必为他而死?想清楚一点吧,敬夫,这不值得。”
对赵宋来说当然是不值得,但是对大明来说,就值得了,大明又不是赵家王朝。
张栻腹诽。
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
他一早就知道赵官家才不会让他们姓赵,所以他才不会为了大宋去死,他只想亲眼看着大宋去死,然后再朝着大宋的尸体吐一口唾沫。
沈该让他走,不就是连吐唾沫的机会都不给他吗?
这可不行。
“相公所言,我都懂,但是……相公还是不要劝我了,我自己有自己的想法,说到底,如果我们都走了,谁来指挥军队呢?没有我们这样的人指挥军队,军队只会瞬间投降,连争取让我们逃跑的时间都办不到。”
张栻苦笑出声:“逃跑,也是需要时间的,咱们要是都走了,您信不信军队甚至会立刻投降然后转过身子就来追击我们?想必您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愿意留守杭州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