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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北京城中。
大明兵部尚书张凤翼带着一脑门子雾水坐在自家小huā厅里,接待两位夤夜来访的客人。
按照通常礼节,一般有点身份的客人前来拜访之前都要先派仆役上门投贴,打好招呼约定时间,得到主人的允许之后才会登门。否则这头客人忽然上门,那头主人却不在家或是不方便见客岂不尴尬。而拜访时间也多半会是在白天——这年头大城市里头入夜都有宵禁,到了晚上寻常人等一概不得出门的,夜间还待客的那就只证明一点:这是打算把客人留到天明了。除了关系特别好的或是娼门妓户之流,一般正经人家都不会这么做。
堂堂兵部尚书家里当然是绝对的正经人家,而前来拜访的两位客人身份也绝不低,其中一位甚至是和张大尚书平级的,堂堂大明礼部尚书钱谦益钱阁老,而另一个小伙子虽然年纪轻轻,如今的全北京城中却绝对没有一个官宦敢小看他的——南方琼海镇派驻在京城的联络者,陈涛的名字已经在京城里打响了。
当张大尚书接到家仆禀报,说有这么两位客人忽然上门前来拜访时,心里着实是吃了一惊的——要知道他张凤翼平时跟温体仁走的比较近,按照当今朝堂中的政治派系划分来说,应该是跟钱谦益以及钱某人背后的短毛集团属于对立面才对。平时走在路上面对面碰到都未必打招呼的,如今这么黑灯瞎火的突然前来拜访。想干什么?
再仔细一想,那南方短毛不知礼数。不懂规矩也就罢了,你钱受之钱老倌儿可是东林大儒,平日里最为爱惜羽毛的一个人,怎么也陪着那短毛小伙子胡闹起来?招呼都不打一个忽然过来,若是我今天有安排正好不在家,又或者干脆直接点,回个“主人身体不虞,不见客”。让你堂堂礼部尚书吃个闭门羹,岂不大丢面子?
不过也只能在心里头私下想一想罢了,作为一个进士出身的标准明朝高级官僚,这种当面撕破脸的行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做的。况且人家既然这么突然找上门,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这两年凡是和南方短毛搭上关系全都发了,眼前钱某人就是个最好例子。张凤翼以前想凑上去都找不到门路,如今机会主动找上门,当然不会白白错过。
——至于和温体仁的关系?他不过和温体仁关系好点,又不是温家奴才,交游广阔一些谁管得着?跟短毛攀上交情后别的好处先不说,光是冬天里可以得到来自南方的瓜果蔬菜一项就足以让人羡慕了——其实在他们大男人看来也就那么回事。冬天的西瓜未必就比夏天的甜些,但家里太太们的想法却和男人完全不同,更不用说明光堂里那些珠光宝气的玻璃器皿了……现在京城里富贵人家宴客已经形成风尚:一看菜蔬中有没有反季节的南货,二就是看器皿中有没有玻璃的,没这两样东西。你这档次就是上不去!
于是片刻之后,张家的小huā厅里。张尚书和钱尚书两人笑语殷殷,互叙文章,一派久揆老友模样。张凤翼尊钱谦益为长——他是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而钱某人则是三十八年的,以前这点差异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要知道他是山西代州人而钱谦益是江苏常熟人,北方能考中进士的比南方人要少得多,在世人心目中的含金量也不能比。
不过这一回张凤翼却很痛快的认了钱谦益为前辈,其实是指的另一方面——在和南方短毛的交往上,在这方面他张某人想要有所进益,还真得请教这位一手完成短毛招安大计的前辈不可。
而钱谦益也很上路子,在稍稍敷衍了几句以后便正式将陈涛介绍给张尚书,自己退于二线。虽然陈涛的身份京城里只要稍微有点门路的都早已清楚,但毕竟早先没打过交道,像张尚书这样身份的人肯定不能自来熟一见面就说我认识你,一个正式的介绍人必不可少。
不过陈涛并不讲究这些,他接到山东的电报后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呢,此时满心只想着要把吴南海和陈俊托付给他的事情办好。人情世故方面本就颇有不足,此时更加顾不上了。在简单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将他的来意和盘托出,而随着他的讲述,张凤翼张大尚书的脑门子也是越来越亮——有汗珠子冒出来了。
“什……什么……?”
其实陈涛所说的消息对于任何一个明朝官员都可以算是天大利好——南髡北鞑这两大强悍势力终于要面对面死磕起来了,而这正是几乎每一个明朝官员都梦寐以求的好事啊!虽然短毛这次所说的只是“协助疏散人员”可只要那帮子绿皮跟鞑子照了面,以他们那硬邦邦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还怕双方打不起来?
只是陈涛提得要求也有点匪夷所思——他要求张凤翼以兵部名义发文,令旅顺明军在短毛军登陆时暂时服从其指挥,至少是要求尽量配合短毛军的行动,这个可不符合明朝原本的体制——客军应该是受驻军约束的。
但张凤翼也完全能理解短毛的顾虑,事实上凡是需要其他地方派军队援助的状况,其本地驻军肯定是废弛不堪用了,外地强军进来要他们服从本地弱旅原也不太现实,明朝对此的解决方法是派遣地位更高的官员作为总制,统筹调度这一地区全部兵力。
但短毛显然不会接受这种方式,更要命的是他们要求时间极紧,说是明后天就要出兵!这速度着实让习惯了大明朝互相推诿扯皮低效率的张凤翼惊诧不已,心说难道你们短毛都好个作不速之客?连军队都是如此?
“这个……不合我大明体制啊。”作为一个老资格的大明官僚,张凤翼当然不会轻易允诺这种破坏体制的要求。“陈先生可能有所不知,老夫虽然忝为兵部尚书。可这种要求,却不是兵部能做主的。更不是老夫一言所能决定,具体事宜,恐怕还要呈报天子,并待朝中几位老大人商议定夺之后方可决断。”
——跟这短毛说话也挺费劲的,关键是称呼上不好办。明朝士人之间互相称呼——包括称呼对方的敬称和称呼自己的谦称,都是很有讲究的,可在这小年轻面前似乎都用不上。思来想去只好用些非正式的口吻“先生”“老夫”之类,说起来颇为别扭。
不过别扭归别扭,张尚书这一招太极推手还是很漂亮的,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事情挡到一边,深得大明官僚推托技巧之三味没想到人家陈涛压根儿不跟他玩官场伎俩,直截了当道:“不好意思。张尚书,我对于大明朝廷的军事制度确实不太了解,这个要求也确实仓促了一些——我自己也是今天傍晚时刚刚收到来自山东的电报。但是在威海那边,我的同伴们正在做最后准备,明天,最迟后天。他们就要渡海前往旅顺,去直接与大明,也是咱们整个华夏民族最为凶恶的敌人作战。我在这里也帮不上别的忙,只能尽快帮他们取得朝廷的官方支持,免得到了那边与当地守军产生误会。这是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还请您多多费心才是。”
张凤翼笑了笑。个小毛孩子还跟我玩起民族大义这一套来了?咱当年在书院里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时候你还没出娘胎呢。不过脸上却是一片肃然诚敬之色,拱手道:“陈先生一片拳拳之意,老夫深感钦佩。只是国家制度,军机要务,非吾等身为臣子者可以擅改。贵镇之所求,实非我区区一兵部所能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