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说到那大蛇幽烛,我正好有一件事要问你。”梁韬把玩着杯盏:“赤云乱党那位傩面剑客,为何会出手救你?”
赵黍眉峰微敛,他心想自己终究避不开梁韬的猜疑,于是说:“不止国师大人想问,我也想问。可惜当时我受伤沉重、不省人事,没法向那位剑客打听。”
梁韬目光深邃难测,仿佛要看透赵黍的里里外外:“这话就显得有些虚浮不实了。”
“怎么?国师大人觉得我跟乱党勾结往来?”赵黍在蒹葭关与赤云都联系,一直小心谨慎,就是为了防备荆实的监视。
如果梁韬确切知晓赵黍的举动,大可不必这样试探。尽管梁韬偶尔会在赵黍面前毫无征兆地现身,但不代表他能时刻掌握赵黍的情况。
只是傩面剑客现身解救自己,着实启人疑窦。偏偏赵黍没法解释,傩面剑客很可能是老师派来的。可在世人心目中,这名剑客就是赤云都的一员。
“傩面剑客分明是要将你救走。”梁韬直言道:“他斩杀大蛇之后,我与之交手数合,他竟然抓着你不撒手,若非我以大明宝镜挪移摄物法将你夺回,你估计就被带上苍梧岭了。”
赵黍面露沉思,起身踱步,梁韬又说:“我不明白,你在星落郡设下祈禳法仪,使得神剑锋芒受制,促成乱党大败,这傩面剑客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你才对。而且大蛇幽烛突然进犯蒹葭关,此人怎会正巧出现?”
梁韬这番话,倒真是启发了赵黍。老师张端景出现在蒹葭关阻挡巫真,此事不足为奇,但傩面剑客就太过离奇了。
如果说此人是张端景安排,也显得极不寻常。以赵黍对老师的了解,这种对付梁韬的杀手锏,不应该在此时曝露人前,这注定会让赵黍遭受质疑。
就如同赤云三老的景明先生,劝阻了怀明先生下山前往蒹葭关,显然就是为了防止赵黍被怀疑与赤云都有所往来。
而且从事后来看,大蛇幽烛会出现在蒹葭关,应该就是一个意外。丰沮十巫最初的设想,仍是在角虺窟召请邪神。
可以说,是赵黍开坛行法之举,贯通方圆地脉,间接促成大蛇幽烛离开角虺窟,让丰沮十巫设下圈套将梁韬拖住,好让邪神避过迎头痛击,在别处饱享血食、滋长壮大。
如果大蛇幽烛出现在蒹葭关是意外,那傩面剑客的出手又该如何解释?难不成张端景还能预先料到邪神降临?可如果老师真能预见此事,就不会与巫真斗法出城。
赵黍敬重老师,却不代表他会对老师盲目信任。张端景并非不会犯错,而且他也坦白自己在蒹葭关时来迟一步。
这么看来,难不成傩面剑客也并非完全服从老师的号令?
可这就让赵黍陷入更大的困惑,如果傩面剑客并非受老师张端景的安排,那他出手解救赵黍又是为什么?
“对啊,这傩面剑客为何要救我呢?”赵黍心下暗自低语:“他依仗神剑,足可令仙神忌惮,而我的科仪法事能够克制神剑,哪怕不救,坐视我死于大蛇腹中亦无不可。我跟他非亲非故,何必要救?”
“想明白要如何回答了?”梁韬出言道。
赵黍缓缓摇头:“真正原因我不清楚,但也许跟科仪法事有关。说不定是将我掳走,好逼问祈禳法仪,使得神剑再不受压制。”
“你是这么想的?”梁韬问。
“不然呢?”赵黍说:“堂堂华胥国师、崇玄馆首座、当代昆仑顶峰之一,能够与我对坐畅谈,难道是因为我有多高明吗?不还是为了科仪法事之功?”
梁韬不禁笑道:“如今恐怕不止是我,半个昆仑洲的高人都盯上你了。”
“这算是威胁吗?”赵黍面无惧色,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国师大人,如今的我还有退路可言么?哪怕你不说,我也必须把全副心思放在人间道国上。眼下只有这条路,才能保全性命。”
赵黍知晓梁韬性情,直接献殷勤并不能获得信任,反倒是挑衅反驳之辞,才能彰显“本色”。
“既然你这么说,打算几时动身去布置坛场?”梁韬毫不犹豫地问道。
“我随时能出发。”赵黍又说:“但你应该明白我此刻状况吧?表面上赋闲清修,实则受国主疑忌。这种情况,我公然行法,引动天地之气变化,必定不为国主所喜。我还不想这么早被人察觉你我往来,而且事态败露,肯定引来诸多阻滞,还是要略作掩饰。”
梁韬拍着大腿笑道:“这话说的,仿佛你莪真是奸夫淫妇偷情一般!”
赵黍满脸嫌弃:“崇玄馆明明最讲仙家风度、玄修威仪,怎么到你这里,便是满嘴市井俗俚?”
“威仪是借假修真,不悟玄妙之人,以为这是故作姿态。”梁韬直言:“你既然修炼了《九天紫文丹章》,那我也点拨两句——仙家威仪对外震慑鬼神、对内检束身心,若能做到内外如一,才有资格谈随心所欲、不拘一格。”
赵黍神色一正:“这不就是登坛行法前的斋戒功夫么?”
“玄理近似,但根基有别。”梁韬言道:“初学道者,形神涣散、魂魄未制,不能强求他们直入清静之境,应当徐徐而进。
崇玄馆讲究风度威仪,便是要弟子从行止坐卧、言谈应事这些细节处下手。若是威仪不正、言行不修,连这些外在粗浅都不能改变,凭什么相信其人能调摄神气?”
赵黍不由得点头暗赞,就像怀英馆,刚入门的馆廨生不是学打坐吐纳,而是先要研习术数。这不光能试出一個人的资质悟性,也考验其人是否能专心一志。要是不肯用功钻研的,也不会得授高深术法。
“话说得好听,可就我看来,你们崇玄馆大多数人只有花架子,不堪大用。”赵黍冷冷言道,语气中带上几分轻蔑。
梁韬反而神态如常:“如此传法,从一开始便是为了用来挑选出可堪教化之人。就像将五金八石、天地百草投入炉中,是为了炼成神丹。”
“那没有成为神丹的炉灰药渣呢?”赵黍问道。
“你又在发慈悲心了。”梁韬上身微微前倾,语气深沉:“有些事,你也该看明白了。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连入炉受炼都不够资格,他们就是粪土而已,千秋万载生生死死,如同禽兽一般。”
赵黍撇嘴不言,他终究还是不能认可梁韬这番话。
“我知你心中作何想法。”梁韬的话语充满诱惑:“你想要济世利人、广度众生,可以,只要开创了人间道国,我可以让你做拣选种民、教化愚贤的师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