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还不停下,打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宫宝森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依旧肆意挥洒着招式,演练着这辈子他学过的所有武功。
到了最后,甚至连他最初学的五禽戏和七步拳都打了出来。
他的步履开始蹒跚。
他的气喘如风箱。
他大汗淋漓。
他双臂颤抖。
但他的表情却依然坚如磐石。
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满是追忆。
他在回顾自己的一一生。
他这一生,都融在他现在打出来的一趟趟拳里。
活了一辈子,他最终把自己的骨血精神,都活成了拳。
苏乙不傻,他已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想停下来,但当他流露出这个意思的时候,宫宝森却立刻加紧攻击,缠住他,不让他退缩,不让他停下。
宫宝森没有再拿他当敌人、当对手,而是把他当成了听他讲故事的后辈。
良辰,这就是我的一生啊,你可瞧好了……
你让我讲完,
你让我,
慢慢给你讲完……
虎形、龙形、象形、蛇形……
少林拳、武当拳、查拳、燕青拳……
我这一生啊,真是学了好多好多的拳法。
这些拳都是祖宗们筚路蓝缕创出来的,它不能丢在我手里,我得把它留给你,留给咱们的子子孙孙。
良辰啊,你多学一点,你要把它们传下去。
这是国术。
这是,
我的一生。
宫宝森最后打出的一招,是太极拳里的白鹤亮翅。
他就像是一只高傲的白鹤一样舒展着羽翼,但颤动的四肢,最终再难坚持,脸色突然潮红,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便如折了翼的大鸟向下匍匐而去。
他这一生太长太长,终究还是没有讲完……
面色大变的苏乙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就要将宫宝森搂在了怀里。
“让开!”
有人突然一把将他狠狠推开,苏乙狼狈翻滚几周才停下来。
他心神因宫宝森而失守,竟完全没有察觉有人从旁边靠近,也完全没能对这简简单单的一推,做出任何反应。
这是不应该的,如果刚才是有人那倒捅他,苏乙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推他的人是丁连山。
丁连山推开苏乙,抢先把宫宝森抱在怀里。
“宝森!宝森!”丁连山目眦欲裂,“你这是咋了?你这是、这是咋地啦!哎呀……”
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宫宝森虚弱地笑着:“师哥,杀我者,哲彭人。我是中了小鬼子的毒了,跟耿良辰无关,冤有头,债有……”
“我懂!我懂!你师哥还没老糊涂,你的意思,我还能不懂吗我?”丁连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说你、你……你不就是打给我看的吗?你想告诉我,这孩子是好样的,不该死!你告诉我这孩子什么都好,他该活着!你还告诉我,你报仇了,但是你打不过他了,对不?哎呦我……我还能不知道你?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
“师哥懂我。”宫宝森欣慰地笑着。
“走,去瞧大夫!”丁连山抹了把涕泪,就要抱起宫宝森。
但却被宫宝森拦住。
“鬼子费尽心思才把毒喂到我嘴里,能是大夫瞧好的吗?别费心思了……”宫宝森喘息着道,嘴角又汩汩溢出黑褐色的血。
“宝森!你、你……你让师哥咋说你?啊?咋说你?”丁连山泪流不止,痛苦不能自已。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苏乙此刻也目眦欲裂,热泪夺眶而出,“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场胜负而已,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您何必啊!”
他哪儿能猜不到事情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能猜不到?
“是我自己选的。”宫宝森笑呵呵道,“这不是一场胜负,你们都应该懂。我也不是一心求死,我只是想保险点儿,活了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奔头,眼看要实现了,不能出半点岔子啊……”
“你这老东西!你干嘛不跟我们商量!啊?你为啥不跟我们商量!”李书文虎目含泪呵斥道,“一人计短,兴许咱们能想出好办法呢!”
“宫猴子一向刚愎自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马应涂冷笑,眼珠却通红。
宫宝森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虚弱笑道:“应涂,那件事儿,是我错啦,是、是我对不住你……”
马应涂浑身如遭雷击,突然泪雨磅礴,“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哭喊一声:“羽田大哥!”
“能再听你喊我、喊我一声羽田大哥,真好啊……”宫宝森欣慰笑着,却边说边吐血,气色越来越差,越来越虚弱。
“你别说话了,羽田大哥,咱们找大夫,咱们去找大夫!”马应涂握住宫宝森的手哭泣叫道。
宫宝森想要摇摇头,但就是这个动作似乎都难以完成。
他的目光落在了丁连山身上。
丁连山含泪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宝森,咱们和耿良辰的恩恩怨怨,从今天开始,一笔勾销!”
宫宝森喘息着,费力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丁连山急忙把手伸进他的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
信封上没有写任何字,但想来,这是宫宝森最后想说的话。
“宫师傅……”苏乙凑到跟前,巨大的悲恸让他难以自抑,泪水止不住滑落。
宫宝森用悲悯的眼神看着苏乙微微摇头。
“无、无憾啦……”
这是他说出的最后三个字,便带着笑容闭上了眼睛。
一代宗师宫宝森,就此溘然长辞……